《繁花》剧中,阿宝如是说。吃饭,是中国人的头等大事,在这部被戏称“上海人提早春节”的电视剧里,大部分故事都在饭馆打开,至真园、夜东京、新蘭居、金美林......花花世界,饮食男女,好像红楼一梦,食物模糊成为了梦中人的判词——
卢美琳,彪悍得像那道她非吃不可的椒盐大王蛇;海宁小王子魏总撑场子要用八十八只霸王别姬,谈起爱情却像那碗“人走了滋味就不对”的黄鱼面;范总好像十里洋场里谨言慎行的一只油墩子,李李是北人南下不服水土的热气羊肉,汪小姐和宝总自此“排骨是排骨,年糕是年糕”......
但其间最有意思的,是一碗泡饭。其他食物判人,它则更像是一座城市、一个年代的底色。
上海,乃至整个长三角的一面,是霓虹养眼万花如海,好像黄河路上的燕窝鱼翅澳龙,是气派噱头花头预兆,是体面,是随俗应酬推杯换盏,是只认钞票不认人,是浪奔浪流的黄浦江;
另一面,则是家长里短邻里街坊,是一碗姆妈、阿婆烧的热泡饭,配油条腐乳萝卜干咸鸭蛋,是落胃是适意,是里子,是屋里厢过日子,是风言风语的苏州河,是大起大落后的不屑一顾。
这种两面性好像宝总和阿宝——三七分头,是宝总;领口翻翻,是阿宝。黄河路上万花丛中过的,是宝总;夜东京里吃碗泡饭的,是阿宝。排骨年糕历来不是生意,玲子阿姐专人专供的泡饭又何尝讲过价格?
南边人在北方,有时分想吃一口泡饭,又苦于家中找不到隔夜剩饭,求助热心友人往往得到回复:“怎样能让你吃剩饭呢,来我给煮碗粥”。
泡饭的泡,不过是用日常喝的白开水,“淘”一下锅里吃剩的米饭,考究一些的,特别笃信养生之道的妈妈们,要拿来烧一烧滚一滚;泡饭的饭,则有必要是用隔夜剩余的米饭。
李舒女士说:“新米泡饭,吃不出泡饭的风骨”。这自然是文人的讲法。事实上,烧饭的进程主要是淀粉的糊化,放凉之后淀粉又会快速结晶,是为“回生”(retrogradation)。尔后即使加水泡煮,回生的米也不复烧好时的软糯状况,而是出落得晶亮坚韧,极富嚼劲和质感,米汤清楚,清清爽爽。
泡饭和粥的气质迥然相异。粥是精密养人的,我长在甘蔗丛生的浙中丘陵,小时分一患病吃不下饭,按例是红糖配粥,烫口暖胃,喝起来要像北京人吃炒肝儿或许面茶相同,把脸埋在热气里,转着碗口小心肠喝。
泡饭却是粗砺的,是毫不造作的。年轻人有上山打虎的力气,形象里他下地干活前总喜爱吃一碗泡饭,急的时分乃至用温水一泡,不等米粒化开打散,配口酱瓜就囫囵下肚,扛起锄头耕田去了。
正因泡饭的底色如此,它与各路江南小菜简直都可调配——所以《繁花》里的宝总泡饭一出,引得江浙沪很多网友评论,各花各眼,繁花似锦。细心看完我们的配方后,让人不由叹道:
《繁花》头两集九死一生回到夜东京吃泡饭,六碟小菜,头一碟乍看以为是红腐乳,定睛才发现似乎是一小碗红烧肉。
早年,普通人家吃泡饭配红烧肉较为罕见,小朋友吃泡饭时馋嘴吃肉,或许会被老一辈呵斥的:“肉配粥,皇帝没这个福分!”常见的无非是些萝卜干腐乳黄泥螺咸鸭蛋。但就这几碟小菜里,却藏着江浙沪小地方的景物暗码。
萝卜干要吃萧山的,拿它和煸到轻轻发皱的毛豆同炒,不拿来配泡饭也算是餐桌上的一员下饭猛将;此外萝卜切丝晾干成萝卜丝也是一味,深棕褐色,拿两块肥膘一蒸,油渍渍香得不得了。
咸鸭蛋我们都知道要吃高邮的,擅长一掂轻重,轻那头往桌上一磕,掏出一个洞来,筷头一挑滋滋往外冒油。先吃蛋黄,然后拿蛋白拌泡饭,一海碗能吃的干干净净。
北方人喜爱把咸蛋一刀切成两瓣,刀不行快碎壳混入蛋中,老派的江浙人见这局面,总觉得肮脏丑陋,不行高雅。
腐乳,浙江这边也叫霉豆腐,在江南但凡带个“霉”字的食物,大多是绍兴人的舒适区。腐乳味重,最费泡饭,往往一家几口人攻击一块,分而食之,筷头交织,一餐也是有滋有味。
酱菜里最奇特的是螺蛳菜(也叫浮屠菜),其形状活像哪吒他爹李天王手里的浮屠,小朋友不敢吃的,总觉得那是工厂里磨具压出来的。其实,这种菜名叫“甘露子”,是某种唇形科水苏属植物的块茎,天生就这一副拧巴姿态,吃起来极脆极爽口。
炸物里也有“泡饭杀手”。油炸花生米太普通,不如蚕豆炸成金壳玉肉的“兰花豆”香。最好的是“苔条花生”,用宁波近海的海苔晾干调味,入口香、酥、鲜绝。
上海人吃这些小菜,不只看产地还要看牌子的。比方,早一点的时分肉松要吃太仓的,榨菜要吃海宁斜桥的,吃玫瑰腐乳还要撒白糖拌麻油……(南边麻油即香油,不是麻椒油)《繁花》剧里玲子阿姐吐槽“糟鱼要吃七宝的”、“鸡爪要吃川沙的”,的确是源于实际。
宁波黄泥螺,归于下泡饭菜里的“爷叔”级人物。南边夏天湿润溽热,胃口不开,最是吃泡饭的好时分。嘬一口泥螺,咸鲜腴美带点老酒香气的螺肉滋溜一声滑进嘴里,顶上鼻腔,瞬间就来了胃口。
再如蟹糊、醉蟹,舟山的鱼鲞、鳗鲞,隔夜的煎带鱼、葱㸆鲫鱼,鱼汤冷却后还结出一层黄色胶状的鱼肉冻,鲜灵灵都是泡饭界的“偷心响马”。
有人乃至用隔夜打冻的油豆腐烧肉、黄豆烧猪脚,挖出一块连皮带肉带冻的稍稍闷入泡饭中,在将化微化时一口吃下。仅有的缺陷是吃一半米汤上漂层油花。
湖湘川渝人对一道菜的最高点评是“下饭”,而江浙沪区域,对一道菜最高的点评则是“剩余藏着明日配泡饭。”
它遥遥呼应着江南水乡泽国饭稻羹鱼的古史,也响应着这片民营经济热土白手起家以启山林的创业史。它粒粒清楚耐咀耐嚼,骨子里硬气十足;却又融入年代的热汤里,柔滑得无孔不入。
江浙人曾把梅干菜这种黑不溜秋的食物,视为商业精力的代表,说它穷而不坠其志,达而不改其心,能独善其身亦能兼济全国;
如此视之,泡饭又是另一层境地,它经蒸煮成饭,遭过萧瑟白眼,又被热水灌泡,大起大落,人情冷暖之间,终究练就了一颗阅尽千帆,皆能不屑一顾的心。
电视剧《繁花》里,宝总带着汪小姐在至真园后厨吃干炒牛河。当此之时,这边是两千块吃两份干炒牛河,暗中点一点李李;那儿是运筹帷幄卖爆三羊牌,南京路上一战成名。眼前是嗲声嗲气的“排骨年糕”,近邻还有千娇百媚的“热气羊肉”,但宝总呢,宝总说:
“回到屋里厢,仍是要弄一碗热泡饭,弄两根萝卜干。”随后目光一柔,思绪不定。
《笑傲江湖》里,令狐冲为救任盈盈率群雄攻上少室山,忽而天降大雪,登时风声鹤唳,万籁俱寂,群雄只等令狐冲一声令下。而此时令狐冲呢?他看着山花野草,飞雪漫天,心中一柔,却在想:“小师妹这时分不知在干甚么?”